前一篇 茶會夢遊記 新一篇 观《澜沧古茶乐园讲古台: 第二讲 乌金的故事》有感
我喜歡茶,因為生長在茶區的緣故,打小就跟茶結上深厚的緣。小時候放暑假回外婆家,也跟著大人一起上茶山。大人們在辛苦地勞作,我則享受著山裡的一切,花花草草,魚蝦溪泉,等等。還記得,路邊有一種很常見的厥類植物,大人們會把它們的枝葉打回家做柴火,很容易著,而我們這些小屁孩,則會拿著它的空心管子,吞雲吐霧,假想自己是個大人。夏天上山,頗有些晒,小孩好玩,自然容易渴。有時,掬一口清泉喝上,那當然是很享受的:甘甜。然而,在茶區,還有更好的待遇,那就是茶。通常,在茶山的半山位置,會有一間簡陋的亭子,兩面有墻,路往往會從中間穿過去,這是一個供路人、農人休憩的地方。《說文》說,亭,民所安定也,這是供路人休息安定颐養精神的處所。於途次,行人若能望見亭,不管大小,奢簡,總是能讓人在內心裡不由地生起一絲慰藉感。那個茶山的亭子,除了給人遮風避雨的庇護外,還特地置了一個大陶缸,蓄了滿滿一大缸茶水,上面有個蓋子,裡面還浮著一個大木瓢,就是用一個木棍裝進一個大木杯的那種,很簡易。當你在熱得冒煙,渴得發焦之時,大口大口地喝上清涼的一大瓢茶湯,什么珍饈美味、瓊漿玉液,似乎都遠遠不及口中的這一道及時湯來得令人舒泰。我每每在舒服地喝完茶以後,就會想,究竟是誰如此之好,弄了這麼一個亭子,每天燒這麼多的茶水來服務大家。問了問,也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聽老人說,這是別人做好事來的。做好事,就是行善積德的意思,因為老家那邊信佛的人極多,多到令我當年幼小的心靈產生這麼一個想法,以為中國人如果不說自己是別的什么教徒的話,應該都是佛教徒,那么,燒些茶水行善積德的解釋,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也就無须再問,到底是誰每天在燒這麼一大缸滋潤路人的茶。那時候受的教育是,做好事不留名,雖然不懂是什么道理,但於自己,委實將此內化為自己覺得天經地義的一種應有的德行。現在看看般若的經典,說到,菩薩不住相佈施,原來早年的信念誠然有其深諦也夫。因為受了這樣不名的恩惠,心裡的那份感激之情,一直珍藏在心裡,那個茶亭的影像也久久的長存在腦海中,時不時的出來,給我一絲慰藉。有時,在公路上急駛,看見路邊矗立著的“南無阿彌陀佛”的小石碑,亦能讓我立即聯想起那個茶亭,雖說不是一個事物,然而,那一份好心,委實是不異的。
想想,幼時跟茶結上的這個緣,真是樸素,解渴的功能這是第一位的。當時居家,尤其是夏天,每天家裡都要用一個大的搪瓷缸子,浸上一些農民叔叔送來的“茶米”。在外面耍玩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取了那已經晾涼的茶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去。那叫一個爽。後來因為要准備高考,所以就特別青睞茶的另一種功能,解困。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泡上一小缸濃茶,躲在家人給我在陽臺隔的一間小屋裡溫習功課,邊學邊啜,自己感動自己——我是男兒當自強。那時喜歡玩的一個小把戏,就是在茶水還很熱的時候,借著騰騰的熱氣,把自己臉俯上去熏蒸,很舒服,人也很精神。當然,這是在寒夜裡的無心發明。後來才知道,這不算我的孤明獨發,而一個常見的茶葉妙用,也算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由此看來,雖然我自幼喜歡喝茶,但基本上,還是將它作為開門七件事的第七種來體會、實行的。那時的茶,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的必須品、有益的必須品。如此而已。大學後的若干年,在嶺南,我慢慢地喜歡上了工夫茶,這種小杯小杯品飲的方式,讓我覺得很雅致。昔日的粗茶淡飯,原來在文人雅士這裡,還可以升級成清雅養心之事。後來慢慢地又發現,原來,茶不僅是文人雅士的良伴,也是道人修持的助緣,於是乎,茶也就從原來的解渴之事,一躍數級,乃至於可以入道了。當你這麼去體會,這麼去實行的時候,你會發現,其實真理和謬誤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你會很警覺,人茶可以合一,道器自是不離,然而,前提是,不要喪心逐物,玩物失真。於是乎,茶,在我而言,在經歷了發現它有助於入道的興奮之後,慢慢地沉靜了下來。茶不僅是我的生活必須品,也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在從容淡定中喝茶,在平靜雋永中體會它的韻味。這種韻味,是即於茶而離於茶的。它既需要茶品本身的清淨,卻也不必追求什么過份的嬌貴。粗茶,一樣可以是杯好茶,只要不是雜染的。說起雜染,就茶本身而言,有什么不清凈的呢?無非是外來的諸多農藥、化肥什么污染的,不好的,只是這些添加物。稍微留意一點,其實不難找到沒污染或者少污染的茶。就清凈的茶本身而言,僅管它未必那么嬌貴,但還是有它怡人的一面。這已經可以欣賞了。物質的染污是一方面,當你著情於某某貴茶,以之為聲色犬馬、身份地位之伍時,這種染污,其實早已使飲者離茶之至味遠之又遠、隔之又隔了。放下追逐的心,喝點粗茶也蠻好。人們喜歡說大雅大俗,然而說這個大俗之時,往往不過是用“大”為自己的“俗”做個掩護,而在根子上只是個俗而已。殊不知這個“大”字,是令人入俗而超於俗的一種無礙之大。只能俗,而不能即此超於俗,那就不是大俗,是鄙俗,猶且為此辯護不已,大抵不是媚俗,也是鄉願一流的人物。人俗不俗,事俗不俗,不是看事物,而是看你對待事物的心態,心之所在即是物。就算是雅事,若是瑣瑣屑屑,硁硁於一花一草,一木一瓦,再雅的事,恐怕也雅不到哪,前賢管這個叫支離陸沉。古德說,平常心是道,要的首先是一種平懷。有一份平懷,則雅事宜其為雅事,而且,也可以邁入大雅的行列。
其實,雖說現在自己喝茶,是將其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來對待,可以說是一種生活茶,只是這種生活茶,無論如何是與當年的那種喝法是有區別的。至少在器具上,在日常品用方式上,在意趣上,還是有別的。然而,就象說是金出於礦不再為礦,再去懷念那原本礦土的天然氣味已然不再必要,而且,未免不是一種執著。需要的是,如何在既有的提煉之後,利用既有的金,來服務於您需要達致的用途,做各種金器,釵釧盤碗等等——金有金的目的和使命。茶,既已成為雅事,那么就讓它發揮雅事的作用,用於提升人的生活的境界。在一大雅的心態下,實行雅事,在動中、在靜中,開闔翕張出一個特殊的清凈的场域,一個境界,乃至說是一個曼荼羅也未嘗不可。
那就雅乎雅吧,就當作心靈的洗滌好了。行文至此,我不由聯想起所謂的文人七大雅事之首的琴來了。明代還有個愛好喝茶並寫過《茶說》的雅士屠隆說,“琴為書室中雅樂,不可一日不對清音。居士談古,若无古琴,新者亦須壁懸一床,無論能操是否。縱不善操,亦當有琴。”琴為雅事,自是無疑。而茶能否入稱雅事,反倒成了疑問。因為所謂七大雅事,即是與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對應者,後者稱為俗事。既然“茶”居了開門七大俗事之末,於是好事之人做對子,自然不能重新將茶列入雅事之流,而是將“花”作為與茶相對的雅事,“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花和茶的韻倒是押的,只是就仿佛二者的平仄失去了把握一樣,將茶偏歸俗事,將花徒歸雅事,這不僅不合乎常理,也不合乎雅事的實情。於是乎,也有人將“琴棋书画诗酒茶”作為七人雅事之一,只是不再附風雅做對子就是了。如此看來,茶還是通乎雅俗二事的,只是都居末位,不那么俗,也不那么雅,或者屬於可雅可俗之間。
茶,可俗可雅,於茶本身都沒有什么計較分別。區分的只是人。就象白居易,就寫過一首《琴茶》的詩:
兀兀寄形群動内,陶陶任性一生間。
自抛官後春多醉,不讀書来老更閑。
琴裡知聞唯渌水,茶中故舊是蒙山。
窮通行止長相伴,誰道吾今無往還?
是中何者為俗?何者為雅?琴中無茶乎?茶中無琴乎?這窮通相伴、往返為一的,恐怕是琴與茶以至於詩都有的那一種難以言表,即之而不忍離的所謂“韻”吧!又如前人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如行人”,于此程途,偶或憩于亭間,飲茶吟詠,賞風弄月,做點樂事、雅事,看來還得是要有點“韻”的。正是這“韻”,讓你久久不能忘懷,所謂“窮通行止長相伴”呢。
這一刻,我又想起半山亭間那一缸靜靜清涼的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