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些天忽然覺得，其實，基本上，滇之晒青茶，大多還是有可能存"化"為普洱茶的。只是各人的口味不同，取向不一。上次在香港遇到的老茶人，他說，他們訂茶，選茶菁，也得想著口味的發展問題而去選擇；但誰都沒有辦法決定。普洱茶的藝術性之一就在這裡。考慮到這個藝術品造就的時間，這簡直是花出生命代價的藝術品吶。
普洱茶，其實是正在形成過程中的特殊"茶類"。非紅非綠，以至非黑。作為"普洱茶"而言，並沒有形成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傳統。那些早期的，對於我們現在標舉的舊制老陳普洱為代表的普洱茶，是一種非自覺意義下形成的產物，甚至是因為"寙敗"而產生的偶發作品類型。印度人當年仿不了，是因為他們的概念中，只容納應該成功、被定義好的作品。對於一個忽然出現的逸出既定類型的新作品種類，對既定的理論範式，產生了挑戰。然而，我人首先的努力，還是將逸出、變異，解釋到既有的框架中去。在意識上，很有可能還是以綠茶、紅茶的取徑去復制。這肯定是成功不了。如果不按照紅、綠茶的思路，這就要求對新對象本身有足夠的觀察。因為新對象本身是發展的，不確定的，既便意識到既有經驗出現突破、變異，在短期內也很難實現新的理論範式。普洱茶的越陳越香，逐漸被觀測為新範式或新典範的一個構成。在早期，從雲南運送出到邊境，在過雪山時，押送者反映，茶就散發出香味了。這肯定會給賣家和買家啟發。三四十年代，人們發現這個茶菁，兩年反而會很香。"甚至十年還很香"。先人那裡，越陳越香之時長，是經歷相當的經驗認識上的突破。十年，在當時，已經構成了雲南茶商甚為驚嘆的事實。可如今，越陳越香，二十，三十，五十，七十，人們對香的接受，對茶的觀點，卻不斷地發展了。原來只是勞工或中下層的茶（當藥來用的不說，因為量極少、太偏，不在討論範圍），具有特別解渴的茶飲效能和特別耐泡、相當便宜的經濟優勢。當陳香（並不即是越陳越香）逐漸表現出來，以至於成為集體的經驗時，人們就有可能發現並定義出此茶的一個越陳越香的特點，並以此特點來規定這個茶本身。部分原因是香是容易共同經驗的，香之周遍圓融性，僅比音聲差一些。我們同樣押送一趟馬車，我們不必品茶，我們就可以很容易共享到這個香。而味的共享，依賴的條件、局限的程度比香大得多。它要你激發，要品飲，要體味，不似香或音聲具有一定的強迫性，公共塲所，我們經常接受二手煙和噪音表明了這一些。僅僅是香味，顯然還不夠形成其自身區別其他的內涵。當茶香與陳期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比較容易區別他者的特殊之處。當然，其他茶有也陳香，但還不足以如此成規模地形成陳香的體驗，而且，對材質和技術的考驗更大，比如陳年岩茶和鐵觀音。問題是，鐵觀音此類烏龍茶，已經在歷史上形成清晰的概念，既便喝陳茶，亦是在既有的定義中拓展，不會給原定義造成衝突和困惑。即便是形成陳茶的特有消費品種，一則有可能是小眾的，二則，其所形成的茶類，會讓度給更廣泛的概念，比如老茶，這個概念會涵蓋更多的既有的茶品進來。普洱茶則全然不同，其歷史形成經驗、制作方法與內在特點，決定它在事實上將會形成一個特殊的茶類。
越陳越香成為普洱茶的定義，這是非常聰明的作法。然而，這樣一種定義的出現，與其說就揭示了被定義者的實質內涵，不如說只是擬定了一種工作方便，用以區別自我與他者；因為它確實是一個顯著特徵。然而，普洱茶之成為普洱茶，其範式之建立，還有大量的工作可以作。因為它不僅是對現象的觀察，而且是，這種觀察反過來，又塑造了這個現象。在現象觀察與經驗塑造之互動中，範式才可能得以真正形成。如果我們不加思索地就用越陳越香以及想當然的傳統來函蓋普洱茶的話，結果只能是對普洱茶已經和正在開顯出來的可能性進行遮蔽。這是弔詭的。但對於認識尤其是藝術性認識，這應該是一種常態。過早地確定或強調範式，其實，可能只成就觀察本身的失誤，或者，因為這種失誤，排除甚至扼殺了新事物的產生可能。當然，這可以導致另外的事物。在這個意義上，對所謂當今熟普之於普洱茶之意義，應該保持警惕。對於什麼是普洱茶，在越陳越香之外，我們應當考慮的事情是，比如，較難定義的滋味問題。還應當深入到它的身體的作用。這不需要就當作現代意義上的藥來定義，但它可以因為對"身體"所著實具有的作用，體現其更富魅力的一面。鄧時海為國人所不及處，戳穿了，其實就在這裡；比如茶氣。但不該討論的就不要討論。在定義上，在範式塑造上，我們還是不用這種太玄奧的內在標準。因為它難以公共化。定義只需要"一般"，排除掉最差最不方便的就好了。那麼，我們還是不妨從某某含量，某某藥用，某某味道來形容就好了。至於什麼茶是真正的普洱，就象真正藝術一樣，必須有識得的人才行。識得此，即識得茶，而不僅是普洱茶。茶禪一味，不是紙上的玄談。 2006.11